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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柯希国
两个人在麦地边上慢慢地走着,刚升起的太阳把人影拉得老长、老长的。东家背着手走在前面,伙计跟在后面。东家叫昌耀,伙计叫长贵。
一九四五年秋,日本投降了,举国欢庆。消息飞到仙河夏家坪时,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了,人们喜气洋洋,扬眉吐气,奔走相告:鬼子打跑了,我们胜利了。
一九四六年春节过得特别热闹,鞭炮声、欢笑声不断。尤其是除夕夜里放鞭炮,鞭炮声从半夜子时响到第二天中午。鞭炮放得多的数东家和河对面的王老爷,两家隔河相望,都是仙河上下的大户人家。
这一次除夕放鞭炮,他们两家竟打起了“炮仗”,按当地的习俗说法,谁家炮多,放得时间长,谁家就是赢家。“炮仗”是王老爷挑起的,东家的鞭炮刚燃放不久,对面的王老爷“嗵、嗵、嗵”三眼铳响了起来,震天动地。三眼铳是用铁或粗钢浇注而成,外形为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,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。使用时在铳管内添加火药,民间常把三眼铳当做驱魔除邪的工具,类似鞭炮的作用,威力却比鞭炮大得多。
两家鞭炮和三眼铳不停地放,燃放的烟雾遮蔽了整个天空,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道,刺激人打着喷嚏,流着眼泪,还不时地咳嗽几声。但是人们欢喜着,看着热闹。东家的鞭炮先放罢,算是输了。有人不服气对着王老爷家骂了几句,骂他王八蛋,太霸道。
的确王老爷为人是蛮狠霸道的。这场“炮战”在夏家坪是前所未有的,津津乐道了几代人,至今还有人谈起。
多少年后,还有人回忆起那年东家给伙计们放了一个长长的假,正月十五元宵节,东家又在庄园大摆酒宴,把纸厂、碾坊的伙计和佃户家主事的聚在一起乐呵了一天。
正月十六正式开工了。东家就叫上长贵一起到地里看看麦苗的长势。
“长贵呀,今年麦苗长势不错,定会有一个好收成哩。”东家指着绿油油的麦苗说着。
“是啊,比以往几年都好。”长贵边说边弯腰深深地嗅了一下麦苗,好像闻到了馒头的香味。
去年冬雪下得足,一开春,天气暖和了,麦苗就蹭蹭地长,一下子就铺开了一片,没有半点杂色。大地的一双巧手用时光的线条将它们纺织成了绿毯,铺在仙河的南岸——一个叫夏家坪的地方。
夏家坪是一块风水宝地,四周青山环绕,清清的仙河玉带似的蜿蜒地从西向东流去。不知是哪年那月东家昌耀买下了夏家坪,坪上建起了一座庄园,一个纸厂,一家碾坊。
东家昌耀是山那边陕西人,他家大业大,鄂陕两地都有产业。听人说,昌耀陕西那边有良田数百亩,庄园好几处。不过,东家架子不大,对下人颇和善,遇到荒年时,他总是主动减佃户的租子,设置粥棚,熬粥给过往的那些四处逃荒乞讨的老百姓吃。为此,远近的人称他是大善人。也许是善人有福报,夏家坪的庄稼年年收成好,纸厂和碾坊的生意也顺风顺水,最奇的是那一园竹子长得极好,差不多碗口粗,最粗的有水桶般,这在仙河上下是极其罕见的。
“长贵呀,我准备回老家住一阵子。”
“东家,什么时候动身,我提前收拾收拾。”
“明天。”
“好的,东家。”长贵应道。
东家处事向来不急不躁,要回老家一般提前两三天告知,这次却显得有点急。
“我走后,夏家坪的一切就托你来打理。”东家吩咐着。
“好的,东家。”长贵拍了拍胸口,干脆豪爽。
东家对长贵是有恩的。8年前,长贵还不是东家长工的时候,长贵和瞎子老娘相依为命,住在仙河上游三天门。一天,土匪来了,身材高大魁梧的长贵光着脚背起瞎子老娘就跑。土匪就在后面追,“叭叭”土匪响了枪,长贵慌不择路,跳下一个丈八高的坎子。“哎哟!”,长贵脚落到了一个尖尖的树茬上,顿时鲜血直流,瘫坐在地。万分紧急之时,东家恰好路过,救了长贵的命,只是瞎子老娘受了惊吓,不久撒手人寰。此后,长贵跟着东家,在东家的帮衬下长贵还娶了媳妇。
平日里,东家特别喜欢长贵,虽说是伙计,却是把他当兄弟看待,这缘于长贵精明能干和忠诚。长贵是造火纸的把式,仙河上下的造纸师傅特别佩服他抄纸的技艺。
抄纸是造纸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,只见他手执悬挂于纸槽上方的木栏框,让置于木栏框上的细篾竹帘沉入纸槽用力左一舀,右一舀,再往胸前一舀,一气呵成,像太极高手,沉着优雅。竹帘上便会粘附一层淡淡的黄色纸浆。待水稍沥干,长贵熟练地将竹帘从木栏框上取下,倒扣在垛板上,稍用力一按,小心翼翼地揭开竹帘,一张湿润的纸膜便留在垛板上。抄出的纸厚薄均匀,完美无缺。长贵也是种地的一把好手,犁地耙田,播种施肥样样通套。
“长贵呀,我要是把这些地给你呢,你怎么办?”东家认真地望着长贵。
长贵迎着东家的目光,心里咯噔一下:东家在试探我么?
“东家,这地是您的,我不会要的。”长贵真诚地说,“鬼子被打跑了,天下太平了,东家您的产业也会越做越大的。”
“天下还不太平啊!”东家长叹了一声,还想说下去,却欲言又止。
长贵没有做声,他不知道如何说。
长贵知道东家近来发生了两件烦心事。
一件是东家的小老婆玲英跟一个年青姓祁的货郎跑了。玲英是去年夏天东家从西安带回来的,长贵记得第一次见到玲英时的情景:只见她穿着一件白洋纱旗袍,滚一道窄窄的蓝边,一身蓝色的翠烟衫,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。鹅蛋形的脸,黑色的双眸,齐肩的秀发,皮肤白皙细腻,带着浅浅的笑。听人说,她还是西安城里的女学生。
看到像画儿里美人般的玲英,长贵想到了刚出水的豆腐,那个嫩,那个白,馋人呀。为此,长贵在媳妇面前禁不住夸玲英的俊俏,惹得婆娘略带着醋意詈骂他几句。
去年初冬的一天,东家去河对面王老爷家送礼,王老爷子过六十大寿,寿宴排面大,客人多,甚是热闹。一场酒宴吃了三个多小时,东家喝得脸色微红,略带醉意。回到庄园,大家都迎了上来,唯独不见玲英。
东家问道:“玲英呢?”
徐妈忙说:“这就来,我去叫太太。”
过了好一阵子,徐妈慌慌张张地跑来说:“不好了,太太不见了。”
这一下,大家都急了,在庄园里里外外找,可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。这时,放牛的二狗回来说上午看见太太和祁货郎在一起。
“事大了,太太可能跟祁货郎私奔了。”大家猜测道。徐妈听了吓得不得了,她怕东家怪罪,自己平时是侍候太太的。
太太不见了,当下人们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东家时,东家一言未发,屋里死一般的寂静,人们大气也不敢出,只等着霹雳地到来。然而东家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吩咐几个伙计追寻,一拨由长贵带着顺着仙河往下找,另一拨顺着仙河向上找。
在找寻玲英时,长贵心里是矛盾的。一时想着一定找到玲英,心里骂她是狐狸精,给东家带了绿帽子。转念又想,希望玲英跑快点,千万不要被我们找到后抓起来。长贵知道,如果抓到了,按习俗会把奸夫淫妇捆绑起来沉到仙河深水潭中。
三年前,河对面王老爷就活活地溺死了一对,那场面真惨呀,想起来就毛骨悚然。于是长贵也就慢了下来,一边走一边打听,还好都说没看到。一直找寻到陕西蜀河,蜀河是汉江边的一个古镇,商铺客栈林立,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,甚是繁华热闹。长贵一行人上前打听,却遭人冷眼,无人理睬。几人便找下一饭铺坐了下来,每人叫了碗牛肉面,边吃边打听。
饭铺老板说:“你们可以到渡口问问,从这出走的人大多是从渡口坐船的。”
长贵听了,拍了一下脑袋:“有道理,我们咋没想到呢。”
蜀河渡口,上可到汉中,下能去汉口。长贵来到渡口,给艄公五个铜板,然后开口打听,艄公摇了摇头说,没看到这两个人。
人是找不到了,几个人只好打道回府,悻悻而归。顺仙河而上的那一拨也是空手而归。他们把找寻的情景报告给东家,东家只是叹了口气:“不找了,由他去吧。”
另一件事麻烦更大,有人秘告东家有通共的嫌疑。民国二十五年,徐海东的队伍来仙河时曾在庄园住过几天,东家却毫发未损。还有这几年为了打跑鬼子,东家组织了多次募捐,有部分钱物去向不明。幸亏县长是东家的本家,这件事没有深究,但也没有作罢。
徐海东的红军队伍住过夏家坪庄园,长贵是不知道的,因为长贵那时还没到夏家坪。但长贵是知道红军的,还差点参加了红军。
一九三四年年底,仙河来了红军,军部设在二天门街。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,解放穷苦人的队伍,长贵记得红军攻打了欺压穷人的团总艾镇天,把艾镇天打得落花流水,屁滚尿流。艾镇天吓得躲进了天台山的一个山洞里,整整半个月没敢出来。长贵恨艾镇天,恨得咬牙切齿,是因为长贵的爹因交不起捐税,被艾镇天抓去毒打了一顿,回来后一病不起,含愤而死。
长贵想报仇,但无能为力,只能把仇恨的种子埋在心里。红军来了,长贵看到了报仇的希望,遗憾的是山洞地势险要,防御堡垒坚固,艾镇天得以苟活。不过红军抓住了艾镇天的侄儿艾经友,在庙川召开斗争大会,四里八乡的老百姓都来参加了,足有千把人。会上,只见一名和长贵年纪相当的年青红军战士大声的演讲。
长贵听到“打土豪,分田地”,“反对地主压迫剥削”这些新鲜话题时,心里似乎有点亮光。长贵想报名参加红军,于是在人群里往前挤,正好遇到表弟陈方,两人一拍即合。一位戴眼镜的红军接待了他们,得知长贵家里只有一个瞎子老娘,那位眼镜拒绝了他,陈方顺利地报了名,参加了红军。
不久红军北上,离开了仙河。
至于东家那些财物去向,长贵还是知道一鳞半爪。长贵记得5年前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,东家把他一人叫去,走进三重庭院,在最左的一间屋子里,东家小心地打开柜子,从里面拿出一小布袋沉甸甸的东西。
“你今晚把这袋东西交给祁货郎。”东家吩咐着,“不要让任何人知道。”并交代了祁货郎的行踪和接头暗语。
长贵出色的完成了东家交给他的任务,东家很高兴。后来,这样的事情,长贵做了好多次,每次都神不知鬼不觉的完成了。至于祁货郎是什么人,东家为什么把东西交给他,长贵不知道,也懒得知道,他相信东家是一个好人,他忠于东家,听命于东家。
长贵对祁货郎没什么好感,这位操着黄陂口音的年青人长年挑着货担子,走乡串户,每到一个村子,就会招引一些大姑娘小媳妇。她们围着祁货郎,叽叽喳喳,像一群母鸡围着一只大公鸡似的。货摊上都是一些日用品,尤其招人喜欢的是绣花用的花线,五颜六色的,让女人们爱不释手。
买卖是要讨价还价的,祁货郎总是嬉皮笑脸的,有时会把小媳妇浑圆的屁股捏一下,惹得一顿骂:“挨刀的!”生意就这样在笑骂中进行。
祁货郎偶尔还带点稀罕物,一般人买不起。有一次,祁货郎从武汉带了块洋皂,玲英买去了。从那以后,玲英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花香。
翌日,东家坐着轿子,带着三个伙计,一匹驮着物什的骡子动身回陕西老家,长贵把东家送到一天门就告了别。长贵望着渐行渐远的东家,心里有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滋味,但是说不出为什么。
半年后,也就是一九四六年秋,从陕西那边传来东家消息:太阳包事件时,东家救了一位突围中的新四军首长,他和那位首长装扮成卖桐油的商人去了陕北。
太阳包是仙河南岸的一座大山,地处鄂陕交界,距夏家坪有十五里路程,山顶地势较平。
年6月,老蒋发动全面内战,调集三十万军队妄图消灭中原解放区部队。根据上锋指示,中原局决定兵分两路突围,一路从北路突围,一路与堵截之敌发生激战,经郧县南化塘一战后抵达郧西。为提高行军速度,二纵十三旅决定以营、连为行军单位,分散行动。
8月5日,十三旅三十九团三营七连夜宿太阳包,可没想到的是,被当地的大地主阮开榜发现,向盘踞在关防铺的鄂保四团一营张麻子营长告了密。张麻子正是奉命围剿中原突围的新四军,由于新四军神出鬼没,忽南忽北,飘忽不定,张麻子正苦于找不着。此时听到消息后大喜,重赏了阮开榜。于是在第二天夜里,张麻子纠集了一个营的兵力,趁黑夜悄悄地来到太阳包,偷袭了露宿的新四军。
一时枪声大作,新四军英勇拼杀。打退敌人一次,一会儿,敌人又像狼群一样围了上来。如此反复,激战了三个多小时,他们先后打退了敌人十几次进攻,有十多个新四军壮烈牺牲。有部分新四军向陕西旬阳方向成功突围。2名新四军被俘,在押解到夏家坪河边时,一个大个子宁死不降,保安团将其残忍杀害,鲜血在河滩上染红了一大片。夜里,长贵约了几个人悄悄地把大个子掩埋在仙河北岸一个山坡上。
东家救人的消息传来不久,一天早上,王老爷来了。
“王老爷,稀客。”
“三天两头见,有啥稀客。”
“来,请坐。”长贵让徐妈沏上了一杯茶,接着又递给王老爷一锅子烟叶。
王老爷喝了一口茶,慢慢地把烟叶按进烟袋锅里。长贵忙用火镰子燃着纸折子,点燃了王老爷的烟。于是王老爷吧嗒吧嗒地抽着烟,只见烟锅里一闪一闪,发着亮光。
“长贵呀,你们东家呢?”王老爷明知故问。
“回陕西老家了。”
“听说他投奔共匪了。”
“没有的事。”长贵答道。
“哈哈哈”王老爷大笑起来,笑声里有把刀。
“长贵呀,你发财的机会来了。”
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“我想买下你东家的庄园和土地,如何?”
“不卖,那是东家的。”
“长贵,你真傻!”
“钱可是归你呢。”
“呸,不卖!”
“通共可是要杀头的。”王老爷威胁着。
“俺也没有通共,怕啥?”
“哼,长贵,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王老爷恼羞成怒。
“送客!”
王老爷吃了闭门羹,灰溜溜地去了。
王老爷走后,长贵一宿未眠。白天的一幕又萦绕在他的脑海里,这件事王老爷没有达到目的,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。怎么办呢?长贵又想到了东家,东家现在好吗?越想越多,越想越乱,长贵在床上翻来覆去,叫老婆起来倒了几次水来喝。
“不能让那老东西得逞。”想到这,长贵计上心头,“把财产和土地分给乡亲们,不就得了。”
顿时,长贵的心踏实了下来了,默念着:东家呀,夏家坪我为你守不住了,只能这样做了。
夏家坪是一块肥肉,王老爷垂涎已久,这次机会来了,岂能放过。可他万万没没想到身为伙计的长贵是一个刺头,如意算盘没有得逞。
“长贵算个球,想跟我斗,还嫩着呢。”王老爷嘀咕着,一条恶毒的计划出来了。
回到家,王老爷就写了二封信,唤来两伙计,吩咐一封送到乡公所,一封送给大儿子王龙,王龙是县保安团的小队长。看着远去的送信伙计,王老爷得意地冒出一句话:长贵JB娃子,咱们骑驴看唱本——走着瞧,有你好果子吃呢。
作者简介:柯希国,男,中学语文教师,现任职于郧西县职业技术学校,有散文、小说散见《十堰日报》《十堰晚报》《牡丹》《时文选粹》等国内报刊杂志。